回响 ｜《祝发记》：“一苇渡江”的诸种可能
《祝发记》
明 张凤翼著
禅宗初祖菩提达摩一苇渡江，是我们都知道的一个有名的画面。在武侠小说里，它是轻功的至高境界，号称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。现实中，很多痴心的小伙子勇敢尝试，各种水上漂，拍成短视频给大家逗乐，也很不错。
明 成化帝《达摩图》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
西方的魔术师们，也有过类似的表演，只不过他们所取的题材，肯定不是达摩，而是耶稣基督的水上行走。虽说这项技能，对我们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帮助，但不管东西，对于水力的降伏，恐怕是我们的同一个梦想。
15世纪 康拉德 · 维茨《基督履海》
《红楼梦》第八十五回，贾政升官，黛玉生日，王子腾给送了一班戏，第五出演了《达摩渡江》。主流学术看法，那即是明代戏剧家张凤翼《祝发记》中的一出。目前这出戏我们还能在台上看到：空空舞台，达摩一人且歌且舞，文字和曲调颇为雄奇，御风两袖，凌波瞬息，江上佛号，动魄惊心。
【一苇渡江的诸种可能】
一苇渡江的故事，讲的是菩提达摩去见梁武帝。武帝问达摩说，朕造寺度人，造像写经，你看朕这功德，厉害吗？达摩回答的很直接，他说——没什么功德。
武帝大概被怼懵了，赶紧让人把达摩请走。走到江边，达摩折了一支芦苇，干脆北渡长江，话不投机，也不奉陪了。
关于水上神迹的问题，下面我们综合多方意见，来简单考察。
首先，是什么都不信的扫兴派。
这一派的学者们，除了考据，什么都不信。他们不仅认为一苇渡江是假的，甚至达摩这个人本身，究竟是哪位，都说不准——北魏杨衒之《洛阳伽蓝记》所记载的那位波斯国胡人，是不是后世所谓菩提达摩，没人敢一口确定。即使他是，那他也是一位六朝时候的人物，而一苇渡江的故事，最早从宋代才出现。出现的还没头没尾，突然蹦出来。不惟如此，所谓少林面壁，六度中毒，只履西归，立雪断臂，这些大名鼎鼎的典故，大概也都只是后代层层堆叠的传说。除了《楞伽经》尚在佛学体系之内，其余我们熟知的所谓达摩亲传武林秘籍《易筋经》《洗髓经》，更是无稽之谈。
扫兴派把大家的兴致打翻之后，开始自己的诠释。在有的学者看来，一苇渡江这件事本身，非要解释的话，也可以。因为诗经里就有“谁谓河广，一苇杭之”这样的句子。所以“一苇渡江”，其实讲的是用一只小船渡江而已。
——这就相当扫兴了。
还好，与“一苇渡江”差不多同时产生的，还有“折芦渡江”的说法，明确说了达摩老祖是折了芦苇。但学者们嘴硬，说所谓“折芦”，并不是折断一支芦苇，而是达摩渡江的某种环境背景——风吹芦苇，弯折腰身。芦苇本身的形象，在唐宋已经有羁旅漂泊的意味，借用意象而已。
五代 董源 《潇湘图》局部 现藏故宫博物院
可见水畔芦苇苍苍
但是。我们想想：
创造出“一苇渡江”或“折芦渡江”这个故事的人，是要表达达摩老祖在一个刮大风吹弯芦苇的天气，找了一条小船渡江吗？
这有什么意义吗？
这个事件本就是一个“奇迹”。与摩西分红海，耶稣的水上行走一样。虽然释迦摩尼本身反对“奇迹”（语见《长阿含第二四坚固经》），但“奇迹”，永远是拥在戏台下看戏的愚夫愚妇们，最喜闻乐见的东西，也是宣教者最有效的宣传利器。汉末魏晋，早期入华的僧人，如安世高、康僧会、佛图澄乃至鸠罗摩什，有的役使鬼物，有的吞针洗肠，多多少少都露过一手绝活儿。
而如果我们把“一苇渡江”看做一种奇迹。它又是怎么发生的?
在我们国家实现水上行走，其实有很多土方法。比如：
把蜘蛛拌猪油，捣碎涂脚。
抓到丹水特产的发着红光的鱼，用鱼血涂脚。
如此等等。
具体在佛教语境，达摩似乎还有一位，拥有相似超能力的，故事发生学意义上的前辈：六朝僧人杯渡。早于达摩的故事，这位高僧可以踩在小杯之上渡河渡海。倒是有人想给这两位超能力者建立某种关系，但说不好，毕竟麻姑也有这项本领。
至于为什么用“杯子”不可，有人认为“杯”，其实就是“坏”（pi）；“杯舟”，实际就是“坏舟”，土坯破船而已。以坏舟渡河，而能安然抵达彼岸，自然唯有持大勇精进力者才行。于是，这个奇迹又被还原成了佛典中的隐喻。
【自己人怎么看？】
在看了扫兴派和奇迹派的妙论之后，我们一定要看一下，一直被忽略，但实际上更有趣的声音：那就是禅师们本身怎么看。
对于达摩的一苇渡江，宋代的天童如净，这样表达态度，他说：
脚下茎芦，到岸也未？
直指人心，驴屁狗屁！
明代的觉浪道盛则认为：
折芦渡江时，
惜不遇黄檗打断你脚跟！
何处去作贼？
他的意思是：真的太可惜了！可惜就可惜在，达摩祖师没有遇到黄檗希运。如果遇到黄檗希运这种棒喝大师，一定一棒把他脚跟打断。
从黄檗希运往上看，是百丈怀海、马祖道一、南岳怀让；再往上，是惠能、弘忍、道信、僧璨、慧可、达摩。
从黄檗希运往下看，是临济义玄。
临济义玄是临济宗的开创者。临济宗虽然只是达摩一花开五叶其中之一，但后来几乎成了禅宗本身。现在石家庄正定的临济寺，即是重修过的义玄驻锡之处，可谓临济祖庭，没事可以去看看。
对这些问题，临济义玄的观点则是——别跟我整这祖那祖的，因为我要：逢佛杀佛，逢祖杀祖，逢罗汉杀罗汉。
与临济义玄差不多时期的德山宣鉴，杀心似乎没那么大，他的观点更为幽默，他认为：
达摩是老臊胡。
释迦老子是干屎橛。
文殊普贤是担屎汉。
而已。
所以，对禅师们来说，达摩一苇渡江有什么意义吗？
也许有。意义就在于：
如果有人给他画成画儿或者刻成像，禅师们大概就可以冬天取下来烧了取暖。毕竟丹霞天然把佛像也就随便砍砍，烧了。何况达摩呢？
禅宗这帮人。
谁也不惯着。你懂吧?
文字 I 编辑 I 视觉
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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